
绍定三年的秋天,临安这地方的雨下得尤其黏糊,淅淅沥沥的配配网配资,像是扯不断的线。
青溪镇离城不远,却像被这雨隔在了另一个世界——青石板路泡得软塌塌的,一脚踩下去能陷半寸泥,屋檐上的水珠连成线往下掉,把镇东头那座青砖瓦房的柳家宅子照得更冷清了。

沈砚是三天前接到通判府的文书的。
他刚从越州查案回来,靴底子还沾着会稽山的泥点子,就被派到了青溪镇。
镇吏领着他穿过雨帘,推开柳家虚掩的柴门时,一股寒气呼地就过来了——不是秋雨的凉,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静,静得吓人。
柳仲言倒在书案前,身上那件青布长衫还有雨水没干的印子,胸口插着一把裁纸刀,刀柄扎进去半寸深,暗红的血顺着刀刃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,像朵突然开的花。
书案上摊着半张信纸,墨迹还没干透,收信人写着京城御史台苏大人亲启,边角被雨水泡得有点卷,旁边扔着几张揉皱的碎纸片,能看清周十五盐引几个字。
沈大人,是福伯报的官。镇吏跟在后面,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颤,柳秀才今早没去巷口的早点铺,福伯推门进来就……就看见……
沈砚没吭声,蹲下来,指尖轻轻蹭了蹭柳仲言的袖子。
那是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衫,袖口磨出了毛边,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,不像跟人扭打过。
他又看向书案,除了那封信和碎纸片,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——砚台里的墨是好徽墨,旁边的毛笔尖上还沾着刚磨的墨,看着就像刚写过字。

福伯,柳先生最近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?沈砚转头问站在廊下抹眼泪的老仆。
福伯是柳家看着长大的,这会儿哭得抽抽搭搭:先生……唉,他近一个月都把自己锁书房里,不是写信就是翻账册,问他干啥,就说‘为青溪的事’。
昨夜他还让我今早卯时去镇上的‘顺风驿站’寄信,说‘事关重大,务必亲手交给苏御史’,我想着等雨小了就去,谁知道……
沈砚拿起那半张信纸,盐引亏空,青溪盐栈几个字写得特用力,墨迹都快透了纸,后面却突然停了,像是被人打断了,只剩几个点。
他想起碎纸片上的周十五,这俩词儿在雨雾里飘着,像没摆好的棋子。
柳先生的同窗,张怀安,在镇上不?
在在在,就在镇西头的茶馆里,今早听说消息,哭着跑过来了。
沈砚跟着福伯往镇西走。
青溪镇不大,雨里的街道更窄了,两旁铺子大多关着门,只有几家盐铺开着,门口冷冷清清的。
茶馆里果然坐着个穿长衫的男人,趴在桌上哭,头发散着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

怀安兄。沈砚在他对面坐下。
张怀安抬起头,嘴唇哆嗦着,指着胸口:沈大人,仲言兄他……他咋就这么去了?声音哑得厉害,带着浓浓的鼻音,上周他还来我这儿,说青溪盐栈的周德昌在盐引上做手脚,老百姓买盐贵得离谱,他要写信给御史台,让苏大人查……
周德昌?沈砚追问,盐栈的周吏员?
正是。张怀安点头,仲言兄说,青溪的盐引本该是朝廷按人头分的,可周德昌把大半都压着不发,转头卖给外地盐商,一石盐翻了三倍,穷人家都快吃不起盐了。
他还说,周德昌勾结了盐税司的王主事,账上做了假,每月都有亏空,就是没人敢说……

沈砚记着周德昌王主事盐引翻倍,又问:柳先生提过‘十五’这个日子没?
张怀安愣了愣,想了半晌:‘十五’……他提过一次,说‘十五那天该对账了,我得赶在那之前把信寄出去’。
离开茶馆时,雨小了点,天边露出点亮。
沈砚没去盐栈,先去了镇西的文宝斋笔庄。
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,听沈砚问起周德昌,想了想说:周吏员?来过,就在前天。
前天?沈砚挑眉,他买啥?
墨。老板朝柜台后的木盒子努了努嘴,上好的徽墨,松烟的,他说要写‘紧急文书’。
我当时还纳闷,他平时买墨都挑最便宜的炭墨,说‘写个账房单子,要啥好墨’,这次却不一样,非要挑块墨色发亮的,还问我‘这墨晕不晕纸’,手都在抖,跟要上刑场似的。

沈砚盯着那盒松烟墨,墨锭边角有磕碰的印子,跟柳家书案上的墨锭颜色差不多。
他又想起柳家书案上那点淡墨痕,信封边缘的墨渍……
盐栈的周德昌,还有别的不对劲?
老板想了想:他前几日来买墨时,袖口沾着点墨渍,我还笑他‘写文书沾了墨,莫不是穷秀才?’,他没说话,付了钱就走了。
现在想来,那墨渍颜色,跟这松烟墨对上了。
沈砚的心猛地沉下去。
他转身就往青溪盐栈跑。

盐栈在镇子东头,比柳家宅子气派点,门口堆着几个空盐袋,周德昌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,见沈砚进来,脸上堆起笑:沈大人,您咋来了?莫不是柳秀才的事……
沈砚没理他的客套,眼睛扫过他的袖口——果然,沾着点墨渍,颜色比一般的炭墨深,带着松烟特有的亮。
周吏员,沈砚声音平静,你袖口的墨渍,哪来的?
周德昌脸唰地白了,下意识把手往袖子里缩:这……这是前日写文书沾的,镇上的文房店,墨都差不多……
是吗?沈砚拿起桌上的账本,这账本上的字,倒像是松烟墨写的。他顿了顿,突然提高声音,柳仲言前日写的那封举报信,你是不是见过?
周德昌的脸瞬间没了血色,额角直冒冷汗。
沈砚步步紧逼:上周你去柳家催盐税,是不是瞥见他案头的信了?你怕他寄给御史台,坏了你的事,就动了杀心!昨夜你摸进柳家,想抢信,被他发现了,情急之下用裁纸刀杀了他,慌乱中揉碎了碎纸片,却忘了那封没封的信还摊在桌上!
不是我!不是我杀的!周德昌突然叫起来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沈大人,我……我只是……
只是买了松烟墨,想仿他的字改信?沈砚打断他,把那半张信纸和碎纸片拼在一起,‘周’是你,‘十五’是对账的日子,‘盐引亏空’四个字,写的就是你的罪!你改了信,就能瞒天过海?可你改不了墨的颜色,改不了袖口的印子,更改不了青溪老百姓被你坑得吃不起盐的事!
周德昌瘫坐在椅子上,面如死灰,终于哇地哭出来:是……是我做的……我对不起青溪的百姓……
原来,周德昌在盐栈干了十年吏员,跟盐税司的王主事勾结,每年虚报盐引三百石,把盐偷偷卖给外地商人,一石赚二十贯,十年下来,不仅自己发了财,还把盐价抬到了一贯二,比朝廷规定的三百文贵了四倍。
柳仲言发现了他的账目,又听盐商说被他扣了大半份额,就决心写信揭发。
我上周去柳家催税,看见他案头摊着信写着‘周德昌亏空盐引三百石,勾结王主事’,我腿都软了。周德昌哽咽着说,我求他放过我,他不肯,说‘国法难容’,我就起了杀心。
昨夜我趁他睡熟,揣了把裁纸刀进去,想抢信,他却醒了,抓住我的手腕,我一慌,就……就把刀插他胸口了……
雨停了,阳光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,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,水珠亮晶晶的,像撒了一地碎钻。
沈砚让人把周德昌押了,又让福伯把那封没寄出去的信和案卷送往京城御史台。
离镇那天,沈砚站在城门口,看见几个老百姓围着盐栈新挂的招牌——平价盐栈。
一个穿粗布衫的妇人买了半斤盐,笑着跟同伴说:这下好了,总算买得起盐了!听说朝廷派人来查了呢,周吏员被抓起来了,王主事也跑了……
沈砚看着妇人手里的盐袋,突然想起柳仲言信里的一句话——青溪的雨,下得太久了,百姓的日子,也该见见太阳了。
那封没寄到京城的信,最终没抵达御史台,却在青溪镇的石板路上,在老百姓的笑脸上抵达了该去的地方——正义的尽头,和公道的开端。
雨总会停,水也总会流,那些藏在墨点里的事儿,藏在碎纸片上的委屈,最后总会像雨过天晴的太阳,把所有黑影子都照得透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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